第437章 星星之火
第437章 星星之火
第二口海井在乾龙尊者裙下崩塌。
冰锥穿透最后一道玄冥符文时,海底传来闷雷般的回响,十二根冰柱如骨殖迸裂,将大地犁出蛛网裂痕。
女人悬在半空,这条新的素色裙裾沾满了邪祟黑血,却掩不住她眸中迸发的精光:
“七鼎已毁其二,还剩下五口……”
游苏拄剑喘息,左肩胛的豁口触目惊心。他看着女人,倒是诧异她贵为尊主,这般朴素的裙子竟有一模一样的好几条。他还以为像初见时那种流光溢彩的华服,才是这位位及人尊的女仙标配呢。
“这五口全都需要我们去堵?”
游苏承认砍邪祟是砍爽了,但现在更重要的是砍了那些人。而现在从北敖洲的北边再赶去南边堵那里的海井,显然要去太多时间在赶路上。
乾龙尊者蹙着眉落在他的身边,葱白玉手已然凝结出寒雾笼罩在游苏的伤口。
触及游苏肌肤的一刹,像是被游苏这北敖寒雪也降不下的体温灼痛,她的眉宇间流露出一丝不悦:
“我已画好阵法,你为何不躲在里面!”
“那些百姓的身边可没有尊主大人的阵法保护。”
游苏轻描淡写的答案,让女人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,反倒在心中埋怨起少年,要是真死了她不会感到半点自责。
大抵是会自责的吧……她在心里又想。
女人眼眸微垂,没再看少年清澈的眼。
她忽然想起自己说过少年和她是一种人的论调,如今来看其实并未说错。他们都是宁可灼伤自己也要照亮黑夜的愚人,而且少年的境遇比她更惨,志向却比她更远。
在她看来,仙绝不是一种可以高高在上、枉顾人间的身份,权力也意味着责任,否则与那些靠压榨百姓为利的地主有何区别?
少年是个瞎子,却也比那么多仙人都更看得清民间疾苦,这不正是她一直寻而不得的志同道合之人吗?
可她却差点杀了他……
她本性并不高傲,实则只是看多了这些有能力济世却只求独善其身之人,便觉得天下修士大多都是如此。道不同不相为谋,于是逐渐对别人没太多好脸色。
倘若两人换一种方式相遇,即便两人相差几百岁,或许她也称得上对方一声——
“道友”。
“我问你话呢,尊主奶奶。”
游苏不客气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打断了女人的思绪,下一瞬,他便为自己的挑衅付出了代价。
游苏捂着自己冻僵的肩膀呲牙咧嘴,忿忿道:“你果然在伺机报复!”
女人气恼地瞪了他一眼,懒得再与这厮置气:
“七口海井对应七尊青铜鼎,此乃阵法的次眼,再堵住一口,我们的目标便是神山里的那一口海井!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这七口海井的排布同样遵循阵法之理,倘若破坏掉三个次眼,再将神山那枚主眼毁掉,七眼毁其四,剩下的那三口海井便会不攻自破。但即便破坏掉了六枚次眼,主眼却能依旧运转。”
游苏闻言恍然,心想这女人为了这番大业确实算得上是处心积虑了。
“所以再堵住一口海井,我们的目标就变成了反攻神山?”
“嗯。”
游苏转了转眼睛,像是猜到了什么瞳孔放大:
“他们也知道这一点,对不对!”
乾龙尊者回头错愕望来,不由因游苏的机敏更高看他一分:
“没错,所以这两口海井只有邪魔看守,却无修士阻挠我们。一是因为六口海井他们也不知我去了哪一口,二则是他们清楚,神山才是最终的决战,他们此时定在积蓄力量,准备将反对者们永远留在神山。”
游苏略微颔首,心中倒是又忧虑起尚在神山的白泽与师姐来。
“可只靠你现在的状态,能打得过那么多人?”
游苏的质疑合情合理,毕竟眼前之人可不是那个洞虚上境近乎圆满的北敖尊主了,况且她还分掉了半个魂魄,那日痛至昏迷便是这个原因。
乾龙尊者轻摇螓首,“神山的仙人再多,终究也就是那么大一座山。而我北敖洲地域辽阔,神山外的修士未必就没有一战之力。起初我也没抱太大希望,但连破两口海井后基本可以确认,幸存者的数量不少,可见北敖有志之士也不少!待我们先将三口海井堵上解决后患,便可聚集力量,一举反攻!”
游苏闻言也顺势站起,被调动出些激情来,心想这女人能在山巅待几百年,倒真不是什么酒囊饭袋。
他们此行的目标便不再是单纯的破坏海井,还需要发掘出所有的可行力量,并将之凝聚起来。想要做到这一点,游苏认为全北敖也没有比这个老女人更合适的人选了。
“走吧,去东井城。”
乾龙尊者打开手,青丝间垂落的冰晶耳坠撞出清脆的响。她的疲意并不比游苏少,却并没有半点休息的意思。
游苏挑了挑眉,叹口气自觉走上前来微微低头,像是引颈受戮一般伸长了些脖子。
被这女人当小鸡一样拎着后领飞来飞去,游苏都有些习惯了。
可令他诧异的是女人这次并未径直抓住他的后领,而是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腰,将他拦腰挟在了自己那曼妙的侧腰。
女人身上的寒香清浅,游苏藏在毡帽下的睫毛颤了颤。还没等他挣扎,高空呼啸的寒风便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。
得,现在不像小鸡,倒像是被掳走的良家少男了。
他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,一定要早日突破化羽,省得再被这些女人以各种姿势带着飞来飞去了。
……
朔风呼啸,祁连城的城墙在暮色中若隐若现。
乾龙尊者足尖点过残破的瞭望台,素色裙裾掠过结霜的旗杆,猎猎作响的玄色旌旗上,“祁连”二字早已被血污浸透成暗褐色。
“他们用城墙砖砌了瓮城。”游苏的靴底碾过碎砖,冰晶下露出层层迭迭的符箓残片。这些本该用来镇宅的黄纸被撕成三角,裹着黑狗血塞进墙缝,每一道裂痕都被碎瓷与铁蒺藜填满。
乾龙尊者的指尖抚过墙砖上的凿痕,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里凝结着暗红冰渣。她能想象到难民们如何在风雪中徒手拆墙,用血肉模糊的十指将这座残破城池改造成困杀邪祟的囚笼。
城墙内突然亮起火光。
数十支火把从废墟间涌出,游苏下意识要拔剑出鞘,却被女人一把按住手腕。
女人冲他摇头,旋即对着火光处喊道:“我们不是邪祟。”
人群中越众走出一位老者,他手中的金符对准这两位不速之客,符纸的尾端却颤抖得厉害。
直到他走近,将这位女子的面容看得真真切切,他的一双枯目才亮起灼灼之火。
老者作势就要跪在雪地里磕头,却被女子虚空托住。
“求尊主大人救救祁连城!”老者声泪俱下。
他见过这个只要见过一次便会终身难忘的女人,在他即将上任这偏远城池祁连城城主的第一天。
她是那般尊贵,仿若云中下凡的神女,却越过众人亲手将城主令交到了他手里,并对他轻声说了一句——“祁连城就交给你了。”
随他话落,他身后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,所有人都意识到,他们终于熬到了神山援军到达的那一刻。
“有救了!”他们无不心中想着。
乾龙尊者的视线越过老者,蔓延到了那些火光映照下的人们脸上。他们其中有修士也有凡人,有幼儿还有独臂的老汉——那些眼睛里没有绝望,只有淬过火的希冀。
乾龙尊者蓦然想起三百年前那个雪夜,彼时她刚接任辟邪司首座,在雪地里撞见一群流民。
他们用冻僵的手指刨开冰层,将最后半袋黍米塞进她手中,说“仙子多吃些才有力气斩邪”。而此刻东井城百姓的眼神,与当年那些捧着黍米的他们一般无二。
“我怎么配救他们?”她喃喃自语,声音轻的像是她的心声。
绣着雪桑的袖口被女人攥出褶皱,她不知该怎么向他们解释,她不是来救他们的,反而还是来请他们帮忙的;更不知该怎么向他们解释,这场浩劫的起因正是因为她,所谓自己也是被利用的理由,又与逃避责任的借口何异?
游苏突然握住她冰凉的手腕,少年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,仿佛北敖洲的风雪也不能让他变冷。
女人错愕偏首,却见少年眼中跳动着篝火般的光。
游苏什么也没说,然后松开了手。
很多时候人们需要的支持并非一长串振奋人心的鼓励,一个简单的举动,就足以让又陷入自责漩涡的女人坚定些许。
“祁放,你做得很好。”女人轻启朱唇,声音却穿过了寒夜。
老者闻声身子一僵,他竟没想到自己这个边缘城主、这个在神山求道开始便是边缘人的名字,竟被这个北敖洲最尊贵的女子记住了。
“祁放只求不愧祁连万民!”老人又要伏身,却再次被乾龙尊者虚手托住。
“你已无愧了。”女人的肯定发自肺腑,她的视线扫过周围,注意到城墙顶部悬着七盏黄灯。
符灯镇邪之法,是神山教习过的一种偏僻法门,只是她没想到这对于许多修士而言是无用的知识,却被祁放这个偏远城池的城主一直记在心里。他习仙法,是真的为了民生。
只是她也注意到,每盏灯芯都裹着张黄符,细看竟是撕碎的神山公文。
老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,沟壑纵横的老脸突然涨红:“尊主大人莫怪!我们实在是找不到朱砂画符,这才……”
“撕得好。”乾龙尊者突然开口,让老者陷入一阵错乱。
她广袖翻卷,七盏冰灯应声而碎,纷扬的纸屑尚未落地便被玄冰凝成新的符箓。螭龙纹路在符纸上流转生辉,照得半座城池亮如白昼。
人群发出惊呼,几个孩童伸手去接飘落的冰符,符纸触及掌心便化作暖流涌入经脉。乾龙尊者望着他们惊喜的笑脸,喉间突然哽住——这是最基础的驱寒符,本该由各地城守每月发放。
“尊主,只有您来了吗……”老人颤巍巍地问。
乾龙尊者眉宇间露出一丝黯然,游苏则用剑柄悄悄撞了撞她的后腰。
她明白游苏的意思,她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。
她闭了闭眼,再睁眼时,九条螭龙虚影自她袖中冲天而起,龙吟震落檐上积雪。
“神山没有派援军!连本尊也不是援军!”
她的话让人群死寂一片。
她足尖轻点虚空,落在最高的废墟上,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“本尊今日来,是要借诸君性命一用!”
“海底的邪祟不是天灾。”她抬手凝出冰镜,镜中浮现被黑潮覆盖的海井,“是神山有不轨之人偷换了阵法,把本该滋养冻土的灵脉变成了邪祟通道!因为在他们眼里,我们这些出身卑微、无法修行之人的命是贱命!北敖洲正是因为贱命太多了,所以才这般贫瘠!”
冰镜轰然炸裂,碎片化作一座大山悬在众人头顶,“本尊此来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,他们是错的!这些人做高高在上的仙做的太久了!他们已经忘了人间,可何处不是人间!让我们一起,向那些喝着你们的血还要嫌腥的仙人们讨债!”
游苏看着高处衣裙飘飘鼓舞人心的女仙,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重新认识了她。
他望向愈来愈多亮起的火光,忽而想起对北敖洲人那近乎刻板的印象——他们恩怨分明睚眦必报,一桩仇事可以像传家宝般代代继承。
如今有人要他们所有人死,他们的眼中竟对那神山仙人没有一丝恐惧,即便是手无寸铁的凡人。
只不过乾龙尊者定然不会让所有人跟着她去玩命,她亲自为祁连城百姓增强了护城大阵,然后只给其中一些凝水中境以上的修士留下了信符,而自告奋勇的祁放则被她以祁连城还需有人坐镇为由拒绝。
尽管祁连城本身算是偏远小城,能称得上是战力的修士不多,但毕竟也算是她聚集起的第一股力量。星星之火,可以燎原。
而等到信符燃起,便是这群‘讨债’之人在神山下发起反击之时。
飞离祁连城继续赶往东井城的路上,游苏依旧被女人挟持在腰侧。
他仰头瞥见女人的眼眶在晨曦照耀下有些红红的,嘴角不由噙起不怀好意的笑。
谁知女人竟察觉到了他的笑意,没等游苏开口就松开了手,将他从万里高空丢了下去。
“你个老太婆有……”
急速下坠的游苏连‘病’字都没骂出口,就很快又被已经恢复冷颜冷眼的女人接住。
“有什么?”
“有……有点东西呵呵。”
游苏受制于人不敢再多说,只是自顾自望着高空下的景色,看着看着竟蓦然生出一股似曾相识之感。
他这才猛然想起,这是奥数尊者带着他走过的、去往斐城的路!
作为北敖洲北部的第一大城,要去东边的东井城一定绕不开斐城。
而且那里可以聚集的力量也一定比祁连城这个偏远小城要更加雄厚,哪怕不顺路,也是绕路都必须要走一遭的存在。
“下次进城,少说话,用毡帽遮好面颊。”女人倒是先开了口,像在叮嘱。
“为什么?”游苏有些茫然。
女人低头看了一眼少年的剑眉星目,抿了抿唇:
“因为那里大概率有一个……吃男人不脱皮的女人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