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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章 抱蔓摘瓜,靡花正发

  烈日当空。
  张守约手捧着一道奏疏,一脸正气地跪在午门外。
  不远处,两名太监撑着伞,为座椅上的冯保摇扇。
  冯保死死盯着张守约:“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。”
  莫名的既视感,让他说话平添几分冷硬。
  张守约看都不看冯保,冷哼一声:“我是大明朝的御史!尽御史职责,哪像某些竖阉,只能依附他人说话做事。”
  这自然不是冯保要的回答。
  冯保仿佛耳背一般:“哦,宋之韩啊,也难怪,毕竟是同窗进士。”
  又唤来太监吩咐道:“记录在案。”
  张守约见冯保这幅做派,气得七窍生烟:“冯保!安敢当面指鹿为马!你要做赵高吗!”
  冯保点了点头:“好好好,原来张涍也是一伙的,来,记下来。”
  身旁的小太监飞刷刷的记录着。
  装模作样一阵,冯保见火候差不多,露出一副惊容,失声道:“什么?都是高拱授意!?”
  “你们竟敢结党!?”
  他震惊起身,一把拽过干儿子:“快!记下来!我要立刻送去给太后!”
  结党啊!
  真是天大的事!
  我冯保这一身职司,就算再违祖制,那也是主人家的恩赏。
  你高拱这些人敢结党,才是犯了天大的忌讳。
  别说什么现在朝堂上明里暗里一堆这党那党,让他们跳出来公开承认试试?
  有些事,不上称没有四两重,上了称,一千斤都打不住!
  结党?哪次朝堂上掀起结党大案不是腥风血雨!
  看看眼下的局势吧,一百四十名御史,有二十余人都在弹劾他冯保。
  六科给事中四十八人,半数隔三差五轮流来人找内廷的事端。
  高拱说冯保是人神共愤,天怒人怨,那在冯保这里,照样可以说是高拱结党,攻讦忠良!
  冯保不顾身后张守约的辱骂,拿着方才的记录,就直奔李太后的寝宫。
  他与高拱之间的胜负,可以说信心十足。
  太监为什么得势?那是身后有人!
  历来能扳倒太监的,要么是身后人抛弃了,要么就干脆是针对身后之人的。
  想指着挑自个儿小小的错处,扳倒自己?可笑!
  若是李太后势单力孤,无人声援,那确实挡不住言官联名上奏,有可能将他弃了。
  但是……串联?真以为朝臣都跟他高拱一条心呢!
  等高拱惊觉,不是所有朝臣都跟他一个想法的时候,就为时已晚了。
  若不是李太后莫名其妙转变了心意,说要为了朝局稳定,非要等着高拱自请致仕,高拱现在就得被罢黜回家了!
  也罢,留着也好,反而是个剪除高拱党羽的好时机。
  只要相持不下,奸臣,会自己跳出来的。
  御史、给事中,都是马前卒罢了,他倒要看看六部九卿这些高官里还有谁。
  等到都跳出来,再与张居正联手,一网打尽!
  高拱跟他的党羽,一个都不能留下!
  ……
  朱翊钧刚到慈宁宫外,就听到里面叽叽喳喳,还伴随有小孩的叫喊声,热闹得不行。
  他面色古怪走进殿里,果然看见自家弟弟妹妹,朱翊镠和朱尧媖,在屋内跑来跑去。
  俩小孩与他都是一母同胞,都是李太后所生。
  朱翊镠四岁,朱尧媖五岁。
  李太后见皇帝来了,连忙让宫人抓住两小孩:“过来,行礼。”
  俩孩子显然也是教过的。
  朱翊镠口齿含糊拜了下去:“弟镠,拜见大兄皇帝陛下。”
  朱尧媖大一岁,说话顺畅些,却也吞吞吐吐:“妹媖,拜见大兄皇帝陛下。”
  虽然手忙脚乱,吞吐忘词,但还是有模有样的全了礼数,才被允许起身。
  朱翊钧没有制止他们行礼,玩什么现代主义那一套。
  在这个时代,早日确定上下尊卑,才是对他们好。
  君不闻郑伯克段于鄢?
  他牵着妹妹朱尧媖的手,走到李太后身边:“镠弟和媖妹一段时间没看着,似乎都长高了些。”
  曾几何时,他也到了见了小孩只能夸又长高了的心态了。
  李太后看着眼前子女绕膝的场景,也是欣慰地笑了笑。
  她抱起朱翊镠,朝朱翊钧说道:“这些弟弟妹妹,以后可都要靠你照顾了。”
  朱翊钧正逗弄着朱尧媖,闻言,不由看了看朱翊镠,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家小妹懵懂的眼睛。
  历史上朱翊镠是照顾好了,朱尧媖可就惨了。
  太祖有遗训,驸马须从平民或低级官吏家庭中选取,而且子弟被选中的人家,近亲中便不能再出仕为朝官,多是恩荫勋贵。
  这就导致了,稍微有点科举追求的书香门第,都不想结公主。
  愿意的都是些什么人?为求勋贵之身的暴发户!
  英宗实录载,“富家子弟投托各主婚官员与议婚阴阳人通同作庇,有钱求嘱或虽人物鄙猥”。
  什么意思?那就是招驸马,更像一场买勋,给主婚官吏太监们充腰包的。
  切实的例子便是面前的妹妹,朱尧媖。
  历史上万历十年,朱尧媖到了适婚的年纪,暴发户梁邦瑞,区区一个痨病鬼。
  就因为贿赂了冯保,获得了冯保的支持,就结了这门亲事。
  婚礼上痨病鬼鼻血直流,沾湿了婚袍,人都快晕死了,太监们竟说是挂红吉兆!
  大婚两个月就病死的货色,害了一名公主半辈子。
  让我来照顾?好啊,让我先掌权吧,就不会像您这样被冯保所欺了。
  可惜这话不能说出口。
  朱翊钧只能另找切入点,想了想,才开口道:“母后这话说的,同胞骨肉,我自然是有心的,”
  “就是这皇家的事,不似民间那样能自己做主。”
  李太后听了这话,神情一黯。
  儿子这番感慨,显然不会是空穴来风。
  定然是有感而发,甚至意有所指。
  她顿了好一会才道:“我儿也被最近的事,闹得不舒服吧。”
  他知道现在儿子人心归附,多有官吏宦臣围绕在身边。
  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廷议上都在弹劾冯大伴,就连日讲释义,都拿冯大伴做反面,简直避无可避。”
  “孩儿这才知道,这天下大位,也不是什么都能做主的。”
  李太后冷哼一声:“都是欺我孤儿寡母!”
  朱翊钧他顺势坐到李氏身旁。
  拉家常一般的语气说道:“起初我也只以为是因为我年幼,娘亲不能临朝的缘故。”
  “直到昨日我去翻阅我皇考时的奏疏……”
  “隆庆元年,先帝想重用高拱,因徐阶反对,竟不得不让高拱致仕。”
  “隆庆二年,皇考问户部要银,被尚书马森挡了回来,说是,皇上的御批,应由内阁下达,不能由司礼监直接传谕。”
  “隆庆四年,不断有御史上奏辱骂我皇考,说皇考纵情声色,不顾朝政,天下如此便不可救药了,我皇考想治御史的罪,均数被内阁劝阻,还教育了皇考一番。”
  “林林总总,不胜枚举,我皇考可是壮年皇帝啊。”
  “娘亲,您让我照顾弟弟妹妹,我自是有亲亲之谊的。”
  “可是……皇考也曾答应过我皇祖父,照顾好陆炳一家,最后也是抵不过朝臣风议,将其抄了家。”
  “彼时上奏要戮尸的张守约,现在就在午门外跪奏呢。”
  他说罢便闭了嘴,似乎心情低落,也不去看李太后神色,埋头逗弄小妹去了。
  这番话,不是在渲染什么朝臣威胁论,而是故意提点李太后。
  权力更像是修仙产物,因为,它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借假修真。
  权力有多大,只来源于人们想象着他有多大。
  若是朝臣都觉得皇权至高无上,那就是真的口含天宪,说一不二。
  若是朝臣们都觉得皇权不过尔尔,那说不得就有人殴帝三拳,唾面而去。
  直白地说,权力的来源,实际上,也不过下面人的服从罢了。
  天子,不是君权神授。
  天子,是兵强马壮者为之。
  哪怕是皇帝,也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,敌人杀得少少的。
  没有人俯首帖耳,将诏令落到实处,靠什么伸张皇权?
  如今他们孤儿寡母有什么?太监吗?杀人还能想想办法,怎么治理国家呢?
  文官能抱团的时候,皇权就是气球,内外相争,就有戳破这个气球的风险。
  人呐,千万不要轻易生气,一生气就会使出真功夫,容易让人看出外强中干。
  伊尹放太甲,霍光可以废立,唐太宗能子克父,张居正能摄政十年,都是这个道理,人心风议这玩意,大家都占一些,就看谁压谁了——皇权,不是破不了的金身。
  最恐惧有人看破这一层的,就是你我母子才对。
  先帝实打实的壮年皇帝,尚且做不到言出法随。
  我的母后啊,区区深宫妇人,又怎么敢为了冯保,内外相斗?
  要是种祸太深,儿子我真不保证能照顾好这一家子人。
  世宗皇帝威风是威风了,没人看到子嗣有多倒霉?
  朱翊钧不知道李太后能不能想到这么深,说到这个份上,就不能多说了。
  李太后沉默了半晌,也不知听没听进去。
  也没接着话茬,只开口问道:“张守约……在午门跪奏何事?”
  语气低沉,显然情绪不太好。
  朱翊钧伸手拿帕子给朱翊镠擦了擦口水,一边说道:“还是弹劾冯大珰。”
  “他说,太祖高皇帝首定律令,内官不许干预外事,违者法无赦。”
  “又说,圣子神孙相守,未敢有改,虽有骄横恣纵王振、刘谨,其人旋即诛戮。”
  “劝母后,不要损皇帝尧舜之令名,酿宗社无穷之隐祸,徒然留恶于青史。”
  李太后难以置信地抬头。
  伸出一根手指,颤抖地指着午门的方向,嘴巴微微张开,看着朱翊钧。
  颤声道:“安敢!安敢这般辱胁于我!?”
  朱翊钧连忙站起身给她顺气。
  没办法,这些文人说话,杀伤力太强了。
  一嘴的对仗,念着还顺口,让当事人都忍不住反复咂摸。
  张守约这话,不仅在说李太后违背祖制,有不孝媳之实。
  还说她后宫干政做坏事,损害的是皇帝的名声,小心遗臭万年。
  正常人听了都会气得不轻,更别说一个掌权的年轻女人。
  李太后怒极反笑:“好!好个张守约!我不信我杀不得他了!”
  朱翊钧叹了口气:“娘亲,他遣散了父母妻儿,在家中备好了棺材,这是等着娘亲治罪呢。”
  言官从来都不傻,别看他们整天什么上天预兆,天心圣命挂在嘴边,其实心里都跟明镜一样。
  只不过是追求不一样罢了。
  能做言官的,大多为直邀名,巴不得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,留个名声在史书上。
  这效仿海瑞的机会,估计张守约都是挤破头才抢到的机会。
  流量密码嘛,古人也是懂的。
  李太后指着午门方向的手,瞬间顿住了。
  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左右:“什么意思?意思是天下人都觉得我错他对!?”
  除非是得了士林认可,否则也不能是这幅做派。
  邀名邀名,可不得天下人都叫好,才能邀到名声嘛。
  朱翊钧不得不缓解一下自家亲娘的情绪,出言宽慰道:“娘亲,这事你我心知肚明,必定是高拱指使的。”
  “可是这祖宗成法一关,着实不好过啊,这是士林朝臣的共识。”
  “咱们现在还担不起‘祖宗不足法’的名声。”
  什么叫成法?成法就是政治共识。
  今天你皇帝不守成法,明天我百官就要问一问你,你这皇帝大位,是不是祖宗成法。
  你不守政治共识,又凭什么让朝臣效忠?不靠礼制,难道让朝臣都指着洛水发誓效忠吗?
  太祖成祖是马上皇帝,也就罢了,基本盘,除了文官还有大军。
  一如满清视能够朝臣为家奴,是因为基本盘是八旗。
  权力不能和权力基石作对,如今他这皇帝大位,座椅下,目前可是只有官僚的。
  万事,都得商量着来,至少得有一部分人支持才行。
  直到……等他他拉起自己的基本盘。
  李太后是见识过这几日言官的威力的,也感受到了没有一名文臣上奏支持自己,心中有多么惴惴。
  闻言更是恹恹。
  朱翊钧打的就是时间差,趁着张居正还没跳反,借助高拱来给李太后施压,割冯保的肉。
  见李太后不答话,干脆直说道:“娘亲,新旧交替,稳字当头。”
  “我听闻高阁老和张阁老的乞罢奏疏,已经送上来了,高拱也拖不了几日了,何必现在争锋相对。”
  “依孩儿看,与其跟这些言官纠缠,不如镇之以静,等着高拱致仕便是。”
  “至多,也就三五天了。”
  他抓住李太后的手,恳切道:“娘亲,息事宁人罢,先去了冯大伴的东厂职司,咱们日后复起就是。”
  这是劝李太后暂时退让而已,里子反正不亏,东厂又落不到外朝手里——当然,届时的东厂,可不是冯保轻易能拿回去的了。
  今天他就是为了冯保东厂厂督的位置来的。
  说什么也得配合这次言官的声势,先把阶段性成果落实了。
  李太后尤自不服气:“国朝当真没有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的成例?”
  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孩儿四书五经都没学完,又哪里有功夫读列祖宗的实录。”
  “娘亲不妨找学士们问问。”
  李太后冷哼一声:“都是与高拱一丘之貉!”
  朱翊钧不露声色道:“娘亲,高拱毕竟是首辅,天下文臣魁首,百官自然都向着他。”
  “不过,文臣不可靠的话……娘亲不妨找勋贵命妇们问一问?”
  “我看那成国公,不也是三公兼任锦衣卫指挥使嘛,论起身兼要职,不比冯大珰显赫多了?或许有别的成例。”
  李太后怔愣了一下。
  经由自家儿子这么一说,虽然感觉有些不对,但又似乎是这么一回事。
  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。
  干脆揭过这事:“我明日找成国公问问便是。”
  “不过,张守约这事必不能就这么算了。”
  “即刻贬黜到道州!”
  朱翊钧连连点头。
  也没再继续纠缠,说多了容易引起逆反心理。
  旋即又说了些贴心话,才给李太后脾气捋顺。
  “娘亲,还有个事。”
  李太后看向他。
  朱翊钧开口道:“明日张阁老就要去视山陵了,高阁老也说身体抱恙,要休沐几日。”
  “孩儿的意思是,这样内阁便只有高拱一人了,不如让孩儿暂停了日讲,先临朝听政几日,好压着点高拱。”
  “至于课业,孩儿已经学完尚书,正好休整几日。”
  这就是两头打架,他在中间卖军备了。
  以李太后对高拱的疑心程度,必然是会应允的。
  李太后惊讶道:“尚书已经学完了?”
  这可是预计要到九月才学完的课业。
  朱翊钧点了点头。
  既然课业进度喜人,李太后便很是干脆点头:“也好,内阁独留高拱一人,哼!说不得高拱正等着这个机会与我为难!”
  “那这几日你听政多看着点高拱。”
  朱翊钧摸了摸鼻子,竟然还真给自家娘亲歪打正着了,高拱还真就等着这个机会呢。
  可惜,孩儿是要去助攻的。
  他也没敢接这话。
  只是埋下头逗弄了一番弟弟妹妹。
  不消一会,冯保火急火燎地从外间小跑了进来。
  朱翊钧见状,也不硬杵在这里当显眼包。
  借口要去拜见陈太后,告退离开了。
  刚从殿里走出来,便听到李太后惊愕的声音:“什么!结党!?”
  以及断断续续冯保的声音:“暂……冻结……吏部……一百……十名……官吏任用。”
  朱翊钧侧耳听了一会,摇了摇头,迈步离开。
  斗吧斗吧,合当他渔翁得利。
  至于方才的劝谏……还差一把火候。
  高拱致仕之前,他必须要借着这个机会,将冯保东厂的位置撸下来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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